美國腦科學家 吉兒 · 泰勒 Jill Bolte Taylor
腦中風後的開悟過程
選自《奇蹟》一書
吉兒.泰勒(Jill Bolte Taylor)曾經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從事研究的腦神經學家,身兼哈佛大學「哈佛腦庫」的代言人。1996年12月的一天早晨,吉兒的左腦血管突然莫名爆裂,腦溢血產生了嚴重的腦中風。短短四小時內,她透過腦科學家好奇的雙眼,看到腦袋如何一點一滴的喪失處理資訊的能力。兩三個小時後,她已經不能行走、說話、閱讀、寫字,甚至連自己的生平都想不起來。
然而,吉兒在此過程中由於左腦中風,剩下的右腦意識的帶領她經歷了一趟非比尋常的旅程。「生命!我是一條生命!我是裝在這個囊袋裡的汪洋之水,此時,以這種形式,我是一個意識心智,而這個軀殼是一個交通工具,我透過它活著,我是共用一顆心的幾兆個細胞,我在此時此地盛放出生命。我是具備靈巧雙手與認知心智的分子生命。」消逝的左腦意識讓她感受到「地獄就在這具受傷軀殼的痛苦中,天堂則存在翱翔於永恆祝福的意識狀態之中。」
八年後,她奇蹟似的完全復原,雖然她經歷了一段艱辛的復健過程,許多事都要從新學習。紀錄下來,並出版了這本書《奇蹟》(My Stroke of Insight)。也由於她對於中風研究貢獻,獲選2008年美國時代雜誌Time世界百大影響力人物。
靈魂不再與軀體相結合,將我從痛苦中解放出來
在中風的那天早晨,吉兒感受到了一連串的變化,從最初的頭痛到漸漸失去行為功能和思維能力。由於她是左腦腦溢血,右腦功能正常,因此剛開始的時候,左腦功能時好時壞。一開始感覺到了失去身體的邊界,「無法清楚的分辨自己身體的疆界,我感覺自己是由液體組成的,而非固體,我不再感知自己是一個與其他事物分離的完整物件,現在的我,已經與周遭的空間和流體混合在一起。」漸漸的頭腦安靜了下來,「用來維繫我跟外界關係的腦袋饒舌安靜下來了,它們不見之後,有關於我的過去與未來夢想的記憶,也隨之煙消雲散。」也因為身體與周遭邊界的溶解,感覺到所謂的一體性「我是源自單一分子智慧的一大團細胞的生命。」有一種從世界抽離的感覺。
「我明白,自己的身體經由那個高妙的生物學設計,是一件寶貴又脆弱的禮物,這具軀體的功能好比一扇大門,讓造就我的能量通過它,發射到外界的立體空間之中。」
「這顆腦袋都有辦法整合數十億兆數據,幫我營造出立體的知覺環境,這個環境看起來不僅天衣無縫,而且真實。在這種迷離幻想的狀態中,我對於創造出我形體的生物基質的高效率著迷不已。」
「我把自己看成是由多個動態系統所組成的複合混合體,一個由細胞編織成的集合體,這個集合體有辦法將外界輸入,混成一團的各種感官資訊整合起來,而且當這個系統運作得宜時,自然就會表現出一個能夠感知正常現實的意識。」
她不禁好奇,「我怎麼可能待在這具軀殼裡這麼多年,以這種形式活者,過去從來不曾真正的了解,我只是這裡的過客。」中風這一件糟糕的事卻讓吉兒,有機會去探討腦袋如何創造出所謂的現實和知覺,中風成為對認知心智崩解的內部觀察。「我不再是這個生命的總指揮,在缺乏視覺、聽覺、觸覺、嗅覺、味覺以及恐懼的情況下,我覺得我的靈魂不再與這個軀體相結合,而我終於從痛苦中解放出來。」
失去了身體疆界感,與宇宙融為一體
「我沒法判斷自己身體的末端在哪裡,慣常的身體疆界感,我覺得自己和廣大的宇宙是一體的。」「少了左腦不斷指揮才能擁有的線性思維,我很難把認知與外界現實連結起來,以前可以區分的過去、現在、與未來。現在每個時刻似乎都是完全獨立的。」吉兒所經歷的現象其實很類似許多深度冥想靜觀和清明夢的狀態。「少了語言和線性處理的能力,讓我覺得和過去的生活頓時失連繫,而缺乏認知圖像與擴張性想法,則讓我失去時間感,由於過去的記憶不再想得起來,使得我被蒙蔽了,沒辦法看到更大的圖像,我不知道我是誰,我這個生物現在正在做什麼⋯⋯ 我那俗世的身體疆界逐漸崩解,於是我溶入了宇宙。」
吉兒的經歷是因為左腦腦溢血,切斷了正常大腦功能所引起的。然而深度的冥想也會讓人經驗到「無我」、「一體」、「融入時空,融入宇宙」的狀態,雖然沒有人能清楚地解釋冥想對於大腦運作的改變,但也許在一個程度,冥想也切斷某部分大腦系統的運作。美國60年代流行的致幻劑,但當今被列為一級毒品的 LSD,還有近年來仍被嚴格控管,但重新被霍普金斯大學(Johns Hopkins)視為藥物,做深入研究的迷幻蘑菇,和祕魯亞馬遜的死藤水DMT,在一個程度也會產生類似的經驗。
我們對外的正常知覺,是靠著左右半腦不停交換資訊才成功建立起來的。然而吉兒剩下一半的腦可以用,所以知覺有明顯的變化,「負責發號司令的左腦神經纖維關閉後,它們就不再抑制我的右腦了,而我的知覺也完全自由移動,包裹在一大片自由變幻的感官中。」 「我覺得好像停留在一片奇異幸福的恍神狀態,當我右臂癱瘓後,我覺得我的右臂好像被斬斷了。」「光線猶如野火燎原般刺激我的腦袋。」
因為左腦主要負責邏輯思維,現在沒有了,所以剩下一些鬆散的思緒和影像。「沒有內在的相對概念,我發覺自己漂浮在一堆孤立的時刻之間,A不再與B有任何關聯,我的心智已經沒有能力創造各種組合了。」「我心裡對自己要說的圖案保有清晰的影像,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區別眼前名片上的任何資訊,我的腦袋已經認不出什麼是字,什麼是符號。名片上只有一堆像素,構成文字符號的小點,與構成背景的小點,平順的交織在一起,區分顏色以及邊緣的能力以經不存在我腦袋。」
左腦受傷沒有辦法了解語言,「我可以聽出他在說話,但是卻無法了解他的話,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隻黃金獵犬。從我嘴裡跑出來的聲音更接近咕嚕和呻吟聲。儘管我的心裡清楚的說出我是誰,喉嚨發出聲音卻不能,吻合腦袋裡的字句。到最後卻沒有聲音從我的喉嚨發出,我沒有辦法說話了,因為無法弄懂別人在說什麼。」
天地合一,融入了永恆之流。
當我們頭腦靜止時,會發現身體每個部分,每一個細胞都和諧地工作著,「我彷彿聽見我身體機器辛苦的轉動齒輪,讓我全身細胞很有系統的製造我的生命,生命的豐盛,不止取決於細胞的健康,也取決於腦袋靠電流傳送指令,與溝通的完整能力⋯⋯自己是一個由很多種相互依賴的系統所構成的複雜生物,或是把我定義為一群片段功能的集合體⋯⋯我的生命是我的DNA的神奇實體展現,而且我是從一個多麼豐富多彩的基因庫裡孵育出來的,37年來,我一直很幸運擁有一套複雜的電子生化系統⋯⋯我的分子團所擁有的電子生命黯淡下來了,我的認知心智屈服了,不再命令或和身體的生理機制連結。帶著一顆沉寂的腦,一顆平靜的心,我牢牢的困在一個神聖的繭裡。覺得體內巨大的能量升起,而我的身體癱軟下來,而我的意識卻升高為一種緩慢的震動。」
「我覺得自己好像是電流做成的,是繞著一團有機物悶燒的能量幽靈。我變成一堆廢物,一堆廚餘。但!我仍保護意識,然而這個意識,和我以前所熟悉的意識不同,因為我的左腦過去裝滿了,如何解釋外在的細節。原本那些細節都組合起來,並以神經迴路的方式根植在我的腦袋裡,現在少了那些迴路,我覺得既笨拙又缺乏生命力,我的意識已經變了。」
「我現在可是與天地合一了,我已經融入了永恆之流,不再能返回這個生命層次,然而我卻還困在這裡。這個有機容器的脆弱心智,已經關閉了,不能作為智慧的居所,我不再屬於這裡。」
我所知道的吉兒,在那天早晨已經死了,我沒有義務再被她的決策或是自我設限
「除了無法辨識自己身體疆界,我還感覺自己是液態的,加上我失去長期短期記憶,使得外面這個世界對我而言,不再安全,也沒有踏實的感覺。」
「我人還在這裡——我還是我,但已經沒有以往生命裡所熟悉的豐富感情與認知關聯,所以,我真的還是我嗎?我已經無法分享吉兒的生命歷程、思想以及情感歸屬。」
雖然中風對於大腦是非常嚴重傷害,但當下吉兒卻是異常的愉快,「什麼左腦定向力聯絡區的正常功能,我對自身的疆界認知不再只局限於皮膚所接觸到的空氣,我自覺彷彿是從魔瓶裡放出來的精靈,我的精神能量似乎在流動,猶如一頭大鯨魚游過無聲的幸福之海。我的意識逗留在一道甜美平靜的流體之中。」
「當時我知道吉兒,那天早晨已經死了,但如果是那樣的話,是誰剩下來?又或者我該問,在我左腦毀損後,是誰正在這裡?當語言中心不再一直告訴我,我是吉兒,我覺得就沒有義務再扮演她了。這樣的認知變化確實很奇異,但是少了她的情感迴路來提醒我她的、好惡、或是少了她的自我中心來提醒我,她的關鍵判斷,我的想法也不再像她吉兒了⋯⋯既然我不清楚她,吉兒的生平,她的人際關係,職業,所有種種。我也沒有義務再被她的決策或是自我設限所捆綁⋯⋯那個吉兒博士的成長過程有很多的憤怒,以及一輩子的情感包袱,想必都耗掉她不少力氣來背負。但是現在的我沒有繼承到她的原始敵意⋯⋯我完全忘了哥哥、爸媽、也忘了自己的工作、以及所有曾經帶給我壓力的事。少了這些記憶,我感覺既輕鬆又自在,這些特別的日子,我學到了只是「單純活著」的意義。」單純活著,活在此處,沒有過去,沒有未來,只是純然的活著,重新獲得新生一般,拋下過去一切的種種。
「我們的意識是有許多同時進行的,多個程式所創造出來的,每一個程式都為我們感受這種立體世界的能力,增加一些新維度。所以吉兒只是左腦意識心智失能,但沒有失去意識。我失去了左腦意識;也就是失去自我中心,也失去把自己視為與他人分離的,單獨固態個體的能力。」
「以往由左腦宰制右腦的慣例消失後,我腦袋裡的其它部分開始出頭,原本受束縛的程式,現在都可以自由運轉了。當我不再受先前的認知銓釋所捆綁,掙脫左腦意識和舊日性格後,我的右腦性格帶著新的見解登場了⋯⋯自從右腦當家作主之後,我對他人變得很有同理心,我沒有辦法了解他們說的字句,我發現有些人能帶給我能量,有些人會拿走我的能量。」
「中風前後最大的差異就是「沈默」突然進入我腦袋,我不再用同樣方式來思考,以線性方式處理了的語言沒了,但是圖像思考出現了。隨時蒐集片段資訊,然後再花時間慢慢沈思那些經驗的方式,也出現了。」
「我在智能上,充分了解我的身體,是由各種神經程式所編輯成的。」
這一段透露了稍許的大腦運行方式與框架,我們所認為的我、認知、信念真的是我們的嗎?中風讓腦袋的認知改變,情感包袱突然卸下來了,這讓吉兒感到自由,不必再沈浸在過去的自我之中。我們的腦袋是一個裝滿程式的電腦,當程式戛然而止時,慣有的認知也隨之停止,我們習以為常的自我突然瓦解了。好像我們以為的根深蒂固的常識突然被推翻,或從夢中醒過來,發現夢中的自我其實不是真正的我。夢中自我的所作所為、認知、個人歷史、甚至信念和框架都只是虛構出來的,不具絲毫的真實性。
自從逃出那個有限的迴路,我不再疏離與孤單,我的靈魂和宇宙一樣寬廣。
「在我們中間的、內部的,以及介於我們之間的事物,都是由不停震動的原子和分子所組成的。我們的語言中心裡有一個自我的中心,喜歡把我們本身界定為獨立的個體,我們是由數兆個細胞和數加侖的水所組成的,說到底,我們全都存在於不斷變動的活動狀態。」
「自從逃出那個有限的迴路,我不再疏離與孤單,我的靈魂和宇宙一樣寬廣⋯⋯我們每個人都是數以兆計的粒子的震動,我們是裝滿液體的皮囊,存在一個液態的世界裡,而這世界裡的所有東西都是動態的。不同的實體由不同密度的分子所組成⋯⋯所有的像素,都是由跳動的電子、質子、中子所構成⋯⋯所有事物的能量好像都混合在一起。而且每個像素都正發射著能量,使得我們全都一起流動,有如一體。無法感知三維空間,看不出事物的遠、近處,除非那個物體移動,我才知道那些特定的分子區域,此外我的腦袋不在登錄顏色,我也無法判別顏色了。」
「每個人都是全體中的局部,每個人內在的生命力能量都含有宇宙的力量,我怎麼可能只是人類當中的一分子而存在?我們對外界的認知,以及對外界的關係,其實是我們的神經迴路的產物,我其實只是一個我自己想像出來的虛構人物⋯⋯已經關機的左腦心智,不再能壓抑我與生俱來的意識,「我」就是生命不可思議的力量。我知道我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。我只是一道光芒,把生命射進世界而以。」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