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下的悟者:
訪談艾克哈特.托勒(Eckhart Tolle)
編譯自艾克哈特.托勒2004年
於丹麥哥本海根所接受的私人訪談。
個人身世 成長過程 。
問題 1:
雖然我知道你不認為個人的過往重要,但我還是想問一些關於你的身世問題。你的成長過程如何?在哪兒長大的?家庭背景如何?
托勒:
13 歲之前,我住在德國的西北部,父親是新聞記者,母親是家庭主婦。
12 歲那年,父母離異。接著,我的父親離開德國,前往西班牙,同時他也從傳 統生活和社會中脫離,在「出離者」一詞出現之前,他就是個先行的出離者。
當時我在學校裡很不開心,所以 13 歲時我就不願意再上學了。這是我在孩童時期,唯一的叛逆行為。總體來說,我是個非常溫馴、聽話的小孩,但內在卻有某個東西阻止我上學。當我再也無法忍受上學時,我就輟學了。母親拿我沒辦法,最後決定讓我去西班牙跟父親在一起。
那時父親已經再婚,過著跟傳統很不一樣的生活,他靠著儲蓄過了幾年的日子,之後才又開始工作。所以我從13到19歲的青少年時期,是在西班牙度過的,西班牙語因此成了我的第二語言。我從人生最初 13 年的文化環境中脫離,進入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,事後想想,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,因為如果人的一生,都只活在某個特定的文化環境裡,就會不知不覺地受到它的制約。由於我從小接觸不同的文化,文化對於我的制約,或許比較不那麼深刻、死板。
我的父親向來極不傳統,有些人可能會說他「離經叛道」。我剛到西班牙時,父親問我:「你想上這裡的學校嗎?」我的回答當然是:「不要。」父親說:「好吧,那就不上學,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。」 這讓我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一開始,我讀一些自己想讀的書,也就是一些文學作品,晚上去上語言課,下午研究自己感興趣的主題,如天文學等等。在我成長的青少年時期,我尤其沒有多數年輕人有的壓力。19歲那年,我從西班牙移居英國,開始獨自一個人的生活。
絕處逢生 大徹大悟
問題 2:
然後你在英國開始受教育?
托勒:
是的,我在英國得到一份工作。雖然我不具任何正式的資格,但神奇的是竟然有人願意僱用我,讓我在語言學校中教授德文和西班牙文。
這是我人生中另一種尋覓的開始,同時也是我憂鬱症的開始。我時常處於漸增 的焦慮感中,對一切都感到極度的焦慮。我想為生命和生活的疑惑找到答案,我求助於哲學和知識份子:我展開大量的閱讀,接著,我想或許答案可以在大學裡找到 ——大學裡的教授應該會知道。於是,我在夜間學校上課,以便通過 進入大學的資格考。接著,我獲准進入倫敦大學,主修語言和文學。雖然我變得愈來愈不開心,但是我還是繼續尋覓,吸收愈來愈多的知識。
逐漸地,我開始意識到,對於人生的疑惑,大學裡面其實也沒有答案。
我記得當時在倫敦大學,有一位我非常喜歡的教授,我會去上他的課,仰慕他的博學。有一天,星期一的早晨我去上課,我們被告知這位教授剛剛自殺了。這件事讓我的內心極為震撼,我希望從中獲得解答的這些人,肯定他們也是沒有答案的。自此,我的憂鬱症變本加厲,雖然我的學業成績很好,因為我非常用功,但完全是出於恐懼——受焦慮的逼迫 。
(笑)
從倫敦大學畢業後,我無所事事,晃蕩了大概一年。就在這一年,我變得更不快樂、更憂鬱。然後,就在我29歲那年,我的內在突然發生了轉變:我半夜醒來——夜半驚醒,對我來說並不稀奇,強烈的憂鬱感、極度的恐懼感,那夜再度向我襲來,然而這次我的心中卻生起一個念頭:
「我再也受不了我自己了。」
這念頭縈繞在我心中 :「我受不了我自己 ...」
突然間,我看著這個念頭——這就好像我後退一步,看著它。
我自忖:這念頭還真奇怪…
「我受不了我自己 …」
「那麼,『我』是一個,還是兩個?」
這個念頭似乎意味著這裡有兩個人:「我」和那個我受不了的「我自己」。
當時的我,自己也沒有答案,只是心中生起這個疑問。
很久之後,這個問題讓我聯想到禪宗裡的公案。禪宗運用公案這樣的弔詭來中斷思緒,例如「單掌拍手的聲音」就是一個著名的公案,它並沒有一個知性上 的答案。同樣地,那晚在我心中生起的疑問,也無法在知性上找到答案:
「我」是誰?那個我受不了的「我自己」又誰呢?
然而,這個疑問觸發我內在的某種轉變,我內在的某個東西——雖然當時我並 不明白那是什麼,脫離了對「自我」的認同,而這個「自我」便是我之後所稱 的「不快樂的我」。
那晚發生在我身上的,便是「真正的我」從「自我」的認同中脫離出來。真正的我——也就是我後來發現的那個「是我的覺知」脫離了受制約的心;受制約的心就是帶給我「自我感」、主要由「不快樂的故事」所組成的那個「自我」 。
接著,就像是被捲入某種能量的旋流一般,我感覺自己消失在其中,但我仍然想要抗拒。這時,我聽到一個聲音,它幾乎是從我內在發出的一個聲音:「不要有任何的抗拒。」所以我不再抗拒那幾乎要化為虛無的感覺。
後來發生的事情,我不太記得了,只知道隔天早上醒來,我睜開雙眼,環顧四週,感覺房間裡面的每一樣東西,都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見它們般地清新、新鮮、有活力:窗戶射進的陽光,桌上日常的用品,樣樣都清新、新鮮、充滿生命的躍動。我起身出門,在街上走走,感覺周遭的每一樣事物都如此平靜祥和,就連市區的車輛交通也都如此平靜祥和。我知道某種不尋常的事情已發生在自己的身上——突然間,萬事萬物都洋溢著生命力與祥和,但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。
這樣的狀態持續著。事實上,這個做為我一切經驗的背景、做為我所有感官覺受的背景,甚至做為我思維的背景的內在平靜,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。然而,一直要到很久以後,我才瞭解它,我才有能力用語言將它表達出來。
在我內在的轉變發生沒多久,我才第一次展開對靈性教導的探究,例如佛教、基督教以及較為近代的靈性教導。很快地,我便能認出其中的真理,而多數情況下,真理隱而不顯,有時藏匿在數百年文化的附會、詮釋和誤解當中。我可以認出存在於佛教中的真理,以及存在於基督教中的真理,而這些本初的教義,則反過來幫助我瞭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。
例如在閱讀《新約全書》時,我讀到:「超越一切理解的平靜 [注: 原文為「上帝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,必在基督耶穌裡,保守你們的心懷意念 ]。」它完完全全就是我的感受——這個我無法理解的平靜。(笑)。因此,耶穌必定有過同樣的體驗 ——突然間生起的平靜,它跟外在世界沒有任何的因果關聯,它不是某個外在的美好事件造成的,看似沒有原因 ——某個外在的原因。
之後,我拜訪過禪宗的一些法師,從跟他們的談話中,我馬上認出禪宗的真理,他們也幫助我瞭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,並且從更大的範圍去看待這樣的經驗。例如,我記得在跟一位佛教僧人談話時,當我們討論到「停不了的被迫性思考」的終結,他說:「究竟而言,禪宗即是無念[注: 沒有念投]。」這讓我當下領悟到一件事——奇怪的是,自己之前竟然沒有意識到它,那就是從那晚後,我的思維活 動便減少了大約 80%,也就是說,我不再有那麼多的思慮,而這正是我感到如此平靜的原因。
接著,我瞭解到,持續的心理噪音——這是我現在給它的名稱,也就是多數人持續、被迫有的,而且是多半無益的思維活動,對我而言,已然終止。然而,我還是會有念頭,不過只有在必要時,我才動用思維。雖然念頭偶而也會來來去去,但就在長久的無念當中,就在念頭與念頭間長久的空檔之中,便是對那內在平靜的美好經驗。同時我也瞭解,這內在的平靜一直都在,就算是當我過去苦於焦慮時,它也在,只不過是被焦慮掩蓋、被過度活躍的心裡活動所掩蓋。於是,慢慢地,我的體悟發展為靈性的教導,因此,我現在是在這個領域當中。我希望向人們揭示的是:那個他們正在向外尋找的東西,或許他們的內在就已具足,那生命力、那平靜、那內在深刻的滿足感,每個人的內在都已經有了, 因為那是每個人最深層的本體 。所以,重點不是去獲取、得到什麼新的東西 — 雖然那些心靈探索者往往會這麼認為。
每個人都在尋找某個東西來滿足自己,我們在物質上或經驗上尋找,透過知識的累積,或是財富的累積,而心靈探索者則想在自己的身上,增加更多的靈性經驗,希望在某個未來找到自己。然而,你永遠也找不著自己——因為如果你是在未來當中尋找自己,你就已經錯過了自己,因為存在的本體,只能在當下找到。
花了好多年的時間,我才瞭解那晚發生在我內在的轉變。在這個過程當中,偶而會有人來找我問問題。就這樣慢慢地,我開始能夠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了悟,並且也能夠從他人的身上,認出自己有過的同樣的困惑,只不過可能我受的痛苦比別人更加劇烈,而心理噪音和紊亂的情緒將我淹沒的程度,比任何正常人都來得深,但作用在每個人身上的機制是一樣的。
所以,這裡的教示指出的是,你的內在有一個維度,它比你通常認為的自己還要深,它比自我還要深—而「自我」就是多數人所相信的、由個人的過往所構成的假我。在你為當下這一刻騰出內在的空間時,你就有機會認出那個維度,因為它只能出自於我所謂的「與當下的契合」;當下即是生命本身。
相續的念頭所關切的,只有過去和未來。因此,對於那些總是認同於自己念頭的人,他們的每一個念頭都貫注著自我感——我。每一個念頭都把你完全拽住,你活在念頭裡面,而這就是認同於念頭的意思。於是,每一個生起的念頭都變成是「我」,你認為自己存在於念頭裡面。而多數人整天就被相續的念頭拽著走,一個念頭接著一個的念頭,就在那相續的念頭裡面,有著一個心造作出的 「自我」——它是過去的記憶和經驗的組合。
而且,凡是心所認同的,也都成了「自我」的一部分,然而,這些都是念頭,例如我的財產、我的知識、我的經驗,別人對我做了些什麼,或是我對別人做了些什麼。任何你所認同的,先是成為你心中的掛念,接著變成了「自我」。這就是那晚被我認出的「自我」,然而,它不是真正的我。
因此,這裡談到的是相續的念頭,以及我們對它的認同。從相續的念頭當中脫離出來是有可能的,那便是透過進入當下這一刻。然而,對多數人來說,當下這一刻幾乎不存在,因為他們真正在乎的是下一刻,或是下下一刻,他們始終活在未來的憧憬中,總是為下一刻而活。無意識地,他們會將下一刻,或是自己必須抵達的某個未來時刻,視為比當下這一刻還重要。然而,他們卻沒有意 識到,自己想盡各種辦法排除障礙,死命想要抵達的未來那一刻,事實上並不 存在,因為未來不過是一個念頭罷了。
所以,當你總是為未來而活時,你的人生便被困在思維的虛擬當中。對你而言,思維的虛擬比當下的現實更有意義。而生命的實相,就只有當下這一刻,你的人生完全就是當下這一刻。如果你真的明白這句話的涵義:「你的人生完全就是當下這一刻」,你的人生從來就沒有不在當下,就算是回憶過往,你也只能在當下「回憶過往」。當你展望未來時,你也只能在當下「展望未來」。然而我們過日子的方式,卻把當下當成障礙,然後我們必須克服它,才能夠去到某 個更好的一刻,但那一刻卻永遠不會來。這就是我們瘋狂的生活方式,它讓生活變得艱難,讓日子過得辛苦,這是數千年來人類受制約的結果。
人類的心是個奇妙的東西,這種能夠思維的能力,必定在久遠以前就出現在人類的身上。這種能夠思維、形成概念的能力,它為人類開啟一個完全不同的維度,也讓人類成為地球上最有力量的物種。人類在生理上並不是最強壯的,但人類能夠成為萬物的主宰,就是因為人類具有思考的能力。關於人類的這項能力的神話故事,或許就是《聖經》〈創世紀〉中所說的,在吃了知善惡樹的蘋果後,人類就有辨別的能力,而這種能力只能透過思維、分析和區分。
人類思維的能力隨著時間逐漸發展,一開始,它並沒有造成問題,反而為人類開啟新機。然而,經過幾千年後,人心的思維能力愈來愈強大,人類便與內在那個更深、更根本的,慢慢失去了連繫。我們可以將那更深、更根本的,稱為 「存在」、「生命感」甚至是「更深的智力」,它大過你腦中的念頭。所以,慢慢地,隨著人心思維能力的發展,人類也就失去了與生命更深層的連繫感。
人類走到目前這個地步——我們對於「我是誰」的自我感,完全陷在心和念頭的羅網中。所以說,人類經歷了一個進化的階段,而這也是我們必經的歷程,我們 姑且稱它為「心的階段」、「念頭的階段」。在這個階段,我們完全被心所迷,我用「迷」這個字,因為我們被心控制而不自知,我們無法停止自己的思維,雖然表面上我們看似可以,但這不是多數人的情況,他們還是必須思維、被迫思維,並且從念頭的活動中獲取自我感。我們正走到這個進化階段的尾聲,為了人類的延續,我們必須超越心念,不再被心控制,同時還要超越被迫性思維,進入更深層的存在。
這就好比是重新獲得那人類所失去的,然而,這種失而復得,是帶著一種更深的覺知,這就是目前人類在演進中的處境。此一進化性的轉變——心識的轉變,真可以說,不再是奢想,也不再是人類自己的選擇。這是人類史上第一次非有不可的心識轉變,如果人類要存活的話,這就是個必須,因為我們在地球上作亂,在可能成為天堂的星球上,我們幾乎創造出地獄 。
心靈導師 應運而生
問題 3:
你大可選擇獨善其身、棄世而行,但你卻選擇成為一位導師,出來教化大眾, 這是為什麼呢?
托勒:
成為一位導師,是對於前來求教者的回應,它並不是我有意的選擇:「哦,我 要去教人。」「我必須教化大眾。」而是順應而生的。一開始,有些單獨的個 人來找我,來問問題,或尋求某種協助,好奇於我會講些什麼內容,幾次接觸 下來,他們有了轉變。所以,成為一位導師是自然而然的發展,向來就不是我 的決定。
於是,我從對個人的輔導,逐漸發展成對小組的指導。這樣經過幾年後,從這些個人和小組的教學中,我留下了一些記錄——往往這些對個人或小組的教導,對我而言也是新的,它們出自當下,它們出自對提問者的回應,所以,我通常會把它們記下來。總之,幾年之後,我累積了一些筆記,而其中一部分收錄在 《當下的力量》一書。因此,《當下的力量》有一部分,可以說是出自我幾年來的教學,另外有一部分是在寫書的過程中自然出現的新教導。
問題 4:
我讀過一篇對你的訪談,當中提到:你有幾年的時間只是沈浸於存在之中,其 他什麼事情都沒做?
托勒:
是的。
問:
那麼,這是在你人生中某種失去平衡的狀態?
托勒:
是。
問:
你可以談談那是怎麼一回事嗎?
托勒:
好的。
經過那晚的轉變後,我外在的生活持續了幾年,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。我接著進入研究所深造,然而,我的心卻無法完全放在這上面,我不再全心全意於知性的追求和分析。儘管如此,在某種動能的推動下,這樣的生活還是持續了幾年,最後當那動能完全消耗殆盡時,我正好在劍橋大學進行研究和教學的工作,我頓然領悟到自己與這裡的緣份已盡,接著我便完全將它放下,離開了學校。
接下來的兩年,我幾乎什麼都沒做。我沒有自己的住所,我從一個地方流盪到另一個地方。大部分的時候就是坐著,天氣夠暖和的話,我就坐在外頭,坐在公園的長板椅上,或是到處走走逛逛。當時我人在倫敦,我深深地沉浸在那平靜當中——感覺活著的那種單純的快樂、那種單純的感受,感受著每分每秒生命的美好。我完全失去對未來的興趣,我沒有雄心壯志,甚至什麼都不想做。
從外在來看,你或許可以說,我的人生有一段時間失去平衡,我深深地沈浸於 存在之中,以至於對行動了無興致。或者,可以這麼說:有一段時間,我失去了在世上有所行動的能力。之後,我在世上的行動力才慢慢恢復,生命自己重新取得了平衡,現在的我能夠在世上有所行動,同時又能夠紮根於存在當中,兩者並行不悖。
然而,基於某種理由,過去有一段時間,我必須非常地深入於內在。或許就更大的範圍來說,由於多數人完全迷失在行動當中,需要有部分的人深入存在一 段時間,以便平衡人類的集體意識——雖然從個人的角度來看,這些人看似失去平衡。
死生相依 生命永恆
問題 5:
你總是處於當下嗎?我的意思是,難道你不會退轉,你完全不會生氣或沮喪嗎?
托勒: 不會。
我活在對當下的臣服。無論當下發生了什麼事,我認識到,與當下發生的事去爭辯,這是沒有用的, 有時我仍然會有情緒,例如在看到人類的痛苦時,我也會哭,儘管如此,背景中還是有一股深刻的平靜感,雖然外表上我還是會哭——尤其是在看到人類造作這麼多的痛苦——無論是對別人、動物、自然環境、或是地球,有時這些會讓我流淚,然而在內心深處,我知道生命是永恆、無法被摧毀的,我也知道死亡不是生命的反面,死亡只是出生的反面,而生命超越生命的形像,生命是永恆、無死的。生命是潛伏在整個現象界底層的那個維度,它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。
《當下的力量》席捲全球
問題 6:
你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? 有家嗎?
托勒:
沒有。
但我現在的生活跟以前很不一樣,尤其是跟出書之前相比。雖然在出版這本書以前,我就已經開始教學,然而這本書一出版,銷售量便成長得很快,第一年 靠得是口碑,接著有些人開始寫到或談到它,加速它的傳播。因此,這本書出來沒多久,它的教示所引發的熱潮,簡直令人震驚。
從此,我的外在生活完全改觀。我從一個非常平靜安穩,幾近隱士的生活,突然間,每個人都要我去授課。各式各樣的要求和邀請,如洪水般地,從世界各個地方湧來,剛開始,對於每一項邀請,我幾乎都接受,但接著,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有求必應。
總而言之,現在我的生活幾乎是公開的 (笑)。我在美國講授的團體愈來愈大,現在平均一場演講,聽眾就有二千人,因此,現在的我,真可說是在世上拋頭露面,但這並不是我本性自然的選擇,我的本性內向、不喜人知,在公眾場合中,我不喜歡受到注意,雖然現在這愈來愈難辦到,但我可以接受這樣的事實。
我有許多的行程,過去這幾年來尤其如此,我覺得現在該是減少的時候了。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有 6年,我感覺自己在外露面的時期即將結束,接著可能會是一個向內收斂的時期,而在接下來的內斂期中,另一本書或許會誕生。
我必須臣服於外在生活完全改觀的這個事實,同時我也很高興看見有這麼多的人,能夠接觸到這樣的教示、這本書、演講、閉關活動。其實,有這麼多的人對這樣的訊息敞開心胸,這應該是這本書出版後,最讓我感到訝異的地方,因為在寫作這本書時——其實應該這麼說,當這本書在寫它自己時,我覺得只有那些修持心靈已久的人,才會對這本書有所共鳴,然而實情並非如此,與這本書相應的人,除了那些多年的靈性修持者外,同時還包括那些連一本心靈的書都沒讀過、從來就沒有經驗過那個維度的人,突然間,他們寫信給我:
「它改變了我的人生,這真不可思議。」
「這本書我看了好幾遍,但每一遍都還是那麼清新、新鮮。」
「我的人生突然有了極大的平靜。」
所以,這本書似乎觸動各行各業,無論是什麼樣背景的人,有著什麼樣的教育程度,這些似乎都不太相干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可以接受它,其他沒受過什麼教育的人同樣也是如此。畢竟,這本書在知性上不難理解。然而,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接受它,有些人寫信來投訴:
「我買了這本書給一位摯友,他覺得它完全空洞無義,讀了兩、三頁就說: 『這沒啥道理。』」
於是乎,這本書就被束之高閣了。或許十年、二十年後,當他們從書架上重拾起這本書時,突然間發現自己的內在已經準備好、可以接納它了。
所以說,雖然許多人可以接受它,但絕對不是每一個人
問題 7:
你已經功成名就,你的書在全世界銷售數千萬本,不但出名,也賺進大把的鈔票。請問你如何面對自己的成功?
托勒:
我不太擅長處理如金錢等外在的事情,而我一向不太注意這些。基本上,我的 [內在]生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,我大部分的心力投注在教學、回答問題等。的確,我現在的生活環境比以前寬敞了,但就只有這點不同,這對我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其,而我自己也很少注意到這點。我的大半生都過得很清寒,甚至可以說我過的日子,是低於所謂貧民水準的生活,但我從來不覺得窮,總覺得自己有的已經足夠,而我現在也不覺得比過去富有,我的感覺還是跟以前完全一樣,現在我的人生中有更多的財富,但它不過只是個非常抽象的事實,這是就外在的這個維度來看。對於我來說,這只是一個抽象的事實,它完全沒有對我的內在造成影響,只不過是稍微改變了我外在的生活。
雖然有時我喜歡到處看看,例如逛市區或是逛商店等,但卻很少有進入商店買東西的衝動,對我來說,賞心悅目的東西看看就夠,接著就繼續該走的路。
我不知道該用這筆錢來買什麼,有可能在未來會有一個中心——靈修中心。如果真的是這樣,部分賣書的收入就可能用在那上面,雖然目前我尚未積極策劃此事,但我感覺這是有可能的。
問題 8:
我猜想許多人會對你有所期待。
托勒: 是的。
問:
他們可能會崇拜你,把你當成一位心靈大師。
托勒: 嗯。
問:
你自己怎麼看待這樣的事情?你需要保護自己嗎?
托勒:
過去任何想見我的人,都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,或是跟我講電話,他們會問: 「我可以來見你嗎?」我會說:「可以,你來吧。」但自從這本書出來後,這樣的事情就不再有可能,因為我的電話總是響不停。就某方面來說,在我只能接觸到少部分的人時,我與那些來找我的人關係親近,這種親近的個人交情讓我感到滿足。但隨著我授教的人數愈來愈多,這種親近的個人交情幾乎不復存在,然而,此教示所能觸及到的群眾,卻是遠遠地超過往昔。
這就跟生命中的任何情況一樣,每一個情況都有它的限制。當此教示還沒有廣傳時,我的外在生活具有某些的限制,就此而言,此教示[傳播的範圍]極為有限,雖然那時我感到極為滿足。而現在的侷限是:外界要與我有個人的接觸,不再那麼容易,中間必須經過幾個人才能連絡到我。從務實的角度而言,這是我能夠過日子的唯一方式。我再也無法回覆每一封電子郵件或信件,因為每天總有成千上萬的電子郵件和信件,而我再也不能直接拿起話筒回話,因此個別的人更難找到我——雖然這很難,但並非完全不可能。我必須接受這個無法避免的限制,雖然這的確是個遺憾,然而,我知道,此教示觸及到的群眾,比過去遠遠來得多。
有時,我還是會在溫哥華的家中進行小組指導。參加的人是我多年的舊識,甚至在我未出書之前,他們就經常來見我。所以,有時我們大家還會湊在一起,大概有20人聚在我的客廳裡,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小組聚會。這就是目前的情況。
我們的問題總在於,自己是否能夠臣服於當下展現的任何情況,心悅誠服地接 受當下有的任何限制。任何情況都有侷限,只不過是那種侷限而已。
超脫文化制約的教示
問題 9:
你的教示與現代人非常相應,你如何解讀它?
托勒:
我所用的詞彙或名相是指標,它們都不是哲學上的解釋。它們不像那些揹負著過去千百年來文化包袱的古老教言,所以沒有文化上的制約,相對屬於中性的詞彙,因此可以在大眾中廣傳。無論有著什麼樣文化的背景,都可以接受和瞭解。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,如果他們足夠開放,這樣的教示便可以觸及他們,因為我並不否認每個宗教都有深刻的真理,我也在《當下的力量》書中,引用佛教、印度教和基督教的教義,就算是那些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,也可以被這樣的教示觸動,或許這即是此教示能夠廣傳的原因之一。
另外一個原因是,《當下的力量》成書於它所指的覺知狀態,也就是它出自於內在的平靜和接納,它的寫作是自發而成,雖然它也收錄一些我過去幾年的筆記,然而,有一股極為強烈的創造性衝力,貫注在它的寫作當中,因此這本書帶著能量。這或許聽起來有點神秘,但許多人都曾這麼表示過:在閱讀這本書時,他們所感受到的,已然超越單純的文字意義,這也就是為什麼,就算是讀過許多遍,每一次的感覺,都還是那麼地鮮活清新,而且每次在閱讀它時,就算只是讀個一、兩頁,也能夠將讀者帶回我所謂的「當下」。因為這本書所講的,都是為了指出那與當下契合的內在狀態。所以,讀者拿起這本書,讀個兩、三頁後,就可以感覺心理的噪音得到緩和或平息,自己再度變得清醒、警醒、處於當下,並且感受到內在的某種平靜。
這就是這本書所要傳達的,而這些即是這本書成書的機制,也是小組課程運作的機制。在進行小組活動時,我從來不預做準備,我不會事先擬好今天自己要講的話,腦中甚至也沒有該做什麼的任何想法。這節課開始時,我在椅子上坐下,在開口說話的前幾秒,我甚至不知道嘴裡會吐出什麼話。就此而言,你可以說,它完全是對當下情況的回應,因此,從我口中說出的話,往往只取決於小組的能量場,在教示、授教者、和受教者之間,存在著一種互動。這就像是古老的東方俚語所說的:授教者和受教者共同創造出教示。
這就是我的小組課程運作的方式,這也就是為什麼此教示具有巨大的力量,因為它不是來自心所累積的知識,而是應機於當下,它不是事先就準備好的,有時甚至為期三、四、五天的閉關課程,也是如此,我絕對不會事先策劃好閉關 的架構,它完全從當下應運而生。
受苦是因為念頭
問題 10:
在談到臣服時,你說到:痛苦是臣服於當下的一個途徑,同時還說到,有些人不需要經歷痛苦。但無論如何,臣服是超越意願和欲求的,而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做到臣服?那恩典呢?我的意思是,這也需要老天的眷顧,你可以談談你的看法嗎?
托勒:
好。臣服是完全接受當下原本的情況。但你是無法臣服的——除非你完全吃足了苦頭,你受夠了痛苦,而且,就某種程度而言,你還認識到,絕大多數的痛苦都是自己造成的——它出自對當下現況的抗拒,它出自對當下現況的某種詮釋,它出自於念頭,而不是出自於實際的情況。
當你真正認識到,「我受苦受夠了。」唯有當你真是受夠了人生中的痛苦時,你才能夠說出:「我再也不要痛苦。」痛苦是一位絕佳的導師,痛苦是多數人唯一的心靈導師,痛苦讓你有深度,它慢慢地剝蝕去心所造作的自我——假我。有些人會走到這一步,就是當他們領悟到:「我受苦受夠了。」而這幾乎可說是所有來閉關的人的情況,如果你去問他們,你會發現,對於人類的痛苦,他 們都有自己的經歷,否則是不會對這樣的訊息敞開心胸的。他們嚐過自己的那一份做人的痛苦,而且已經走到願意洗耳恭聽的地步。他們能夠聽進去「有另一種生活的方式」這樣的訊息,有另外一種過日子的方式,不會為自己帶來進一步的痛苦,因為,就很大的程度而言,人類製造出自己的痛苦。
其實,這樣的訊息每一個宗教中都有:佛教主要的訊息是滅苦;基督教的中心 思想,就是耶穌所說的「找到寶貴的珍珠」、就在此時此地「找到你內在的天國」,這指的當然就是「活在痛苦之中」的結束。
我們可以這麼說,人必須受苦,才會了悟自己不必再受苦,這就是它弔詭的地方。如果我沒有受苦,此教示就不會存在,換言之,此教示之所以存在,部分原因是由於強烈的痛苦。身而為人,我如果沒有經歷痛苦,那麼就不可能在靈性上有所提升,因此,痛苦是我主要的老師,而痛苦也是許多人的主要老師。
有些人在準備好時,就會接觸到靈性的教示或導師,加速他們了悟:「自己沒有必要再受苦了。」這樣的話他們可以聽進去,而這也正是佛陀在二千六百年前所講的,自己製造的痛苦可以滅除——當你不再自找苦吃時即是。要記住,受苦是因為念頭,念頭讓自己受的苦更甚於其他。通常讓你受苦的不是情境,而是你對情境的詮釋:「哦,這真是糟透了。」明白這點時,你就會看到生活可以有另一種方式:也就是你的內心不會再跟現況去爭辯——這就是自找苦吃的終結。同時,由於你不再自找苦吃,你也不會再找苦頭給他人吃,因為此兩者如影隨形。
問:
我們如何才能邁出這一步?只是接受[現況 ]就可以了嗎?
托勒:
是的,答案就是接受[現況 ]。
但除非你的內在已經準備好了,否則你是無法接受[現況]的。這也就是為什麼我 從來不說服任何人,要他們相信我講的是真的,或是他們應該修持些什麼。我從來不說:「你應該做這個。」或是嘗試說服某個不肯相信的人,因為這樣做沒有意義。
唯有當你的內在準備好時,換言之,當你受苦受夠時,那麼你就準備好了,這樣的訊息你就能夠聽進去,而且你會馬上知道此言不虛,馬上你會知道,讓你痛苦的終究不是情境,而是你對情境的詮釋,而這詮釋多半是你的一種抗拒 —這才造成了痛苦。
所以,在聽到這樣的話時,如果你沒有馬上認出當中的真理,內心還在爭辯的話,那也沒關係,這不算是缺失,此教示從來就沒有說:「你應該過這樣的生活。」除非是你自己與其中的真理相應,這樣的教示對你才有意義,它才能夠幫助你。
它只能幫助那些內在已經準備好了的人,現在已經有許許多多準備好了的人,他們真的能夠聽進這樣的話,而且他們馬上會認出:「沒錯,這是真的。」
因此,說服向來不管用。(笑)
活在當下的世界
問題 11:
處於當下,這每個人都可以辦到嗎?
托勒:
對於那些準備好了的人來說,處於當下是有可能的,所以,它還不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狀態。
問:
如果所有的人都活在當下,那世界會變得如何?我們還能用電嗎?
托勒:
我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:這樣的世界會跟目前的非常不一樣,完全超乎我們的想像。
如果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活在內在祥和的平靜狀態,那麼從內在的平靜中,我們會創造出什麼樣的文明呢?這完全無法預測,我們只能說,它或許不會像現在的文明這麼複雜,人們不會東奔西跑,總做著多半無意義的事情;它或許不會像當今的文明這麼喧鬧,因為,人類從來就沒有像當今這麼喧鬧的文明。人類外在的任何創造,都是內在狀態的反映。我們污染地球,正是因為我們的內在受到重大的污染,而這內在的污染,就是我們[對現實 ]的不斷抗拒下所形成的負面情緒。
外在一定是內在的反映。如果我們的內在祥和平靜,那麼外在就會有一個祥和平靜的世界,至於它確實的模樣,我們並不知道,只能拭目以待,它極可能會比現在的世界簡單許多,也更加和諧、美麗——目前大自然就很美麗了,我這裡講的是人為的部分
與當下為友,不為敵
問題 12:
你的教示可以一言以蔽之嗎?這可能嗎?
托勒:
它的精要非常簡單,未來或許可以在學校教給幼童,不過,孩童本來就跟它非常相近。
這個精要就是——我們用最簡單的話來說,因為最簡單的往往是最有力量,這個精要就是:與當下為友,不為敵。
你要常常問自己:
「我與當下這一刻的關係如何?」
「我與當下這一刻的內在關係如何?」
「我是對當下這一刻是友善?」
「我對當下這一刻有敵意?」
「當下這一刻是我的敵人嗎?」
這些當然是要在當下這麼問,而這就足以帶來改變。因為當你認識到自己與當下為敵,而且你也知道你的人生唯有當下,那麼你與當下的關係就不得不變。當你領悟到與當下為敵的生活實在瘋狂:把當下視為是阻礙自己達陣的眼中釘,而自己卻永遠也達不了陣,因為自始至終你只有當下這一刻,這時,你與當下的關係才會改變;這關係會變,你與當下的關係變成是「接納」而不是「拒絕」。
這不是說你就變得消極,從此不再有所作為,它的意思就只是:你是在接受當下的情況下而採取行動。如果你的內在能夠接受當下的現況,你也就有了內在的平靜,基於內在平靜的正確行為,它的力量將遠超過基於抗拒和負面的相同行為。
這就是此教示的精要:
找到與當下契合的內在狀態,而它來自於對現況的接受。當你不再抗拒當下的現況時,你就可以靜觀自己世界的轉變。
損之又損,見真我 。
問題 13:
你提到過自己的導師角色,而且也講過自己無可教授云云。請問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導師角色?
托勒:
傳統上來說,教導的意思是:我給你一些你不知道的資訊,我加給你某個東西, 而學生吸收新的資訊,累積新的資訊。但在靈性的教導中,導師只不過是指出那存在於每一個人身上的真理,以及這個每人身上都有的真理如何受到障蔽。凡是準備好了的人,都能馬上認出此教示中的真理,好比是自己已知道了一樣,因為,就某種程度來說,他們確實已經知道。這就是為什麼我說:「我其實沒有什麼可教。」因為這是就增長你的所知來說的。
要找到你自己,或是做你自己,你是用不著增添什麼的。就外在來說,你是可 以有所增添的,例如學習新知,探究這個或那個,然而就最根本的層次來說—也就是「真正的我」、「最深層的存在感」,它是存在的層次,無論你處於 人生的那個階段,人生的境遇如何,就這個最根本的層次上來說,「真正的我」 是不用添加任何東西的。
所以,靈性的教導不是得到更多,也不是增加什麼,它不過是指出那已經有的。那些準備好了的人,馬上就能認出它所指出的真理。「認出」意思就是他已經知道了,這就有點像是「想起來」:「哦…對啊。」然後沒有疑惑,用不著被說服,就能豁然了悟。這時,靈性的教導就達到它該有的效果,而這也就是它作用的方式。
因此,傳統的教導跟靈性的教導不一樣。就某種意義而言,如果真有什麼可說的話,我們可以這麼說,靈性的教導幾乎與傳統的教導相反。靈性的教導減損你,它減損的是那遮蔽「真正的你」的,但是為你減損遮蔽的人不是導師,而是你自己——當你看見自己的蒙蔽、覺知到自己的蒙蔽時即是。